一条热衷写故事的傻狗
 

万里月(17)

夏日炎热,来的路上已经过了两天,这棺椁在灵堂停放一日就得尽早下葬,管家撑着拐杖从地上爬起来,早上开门去接从当地义庄请来帮忙的人。

从昨天半夜起就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雨,早上这会儿幸好停了,只有地面还潮湿。

管家开了门,一入眼就是个跪得直挺挺的身影,屋檐不宽自然也防不了雨,虞岁宁一张脸都是惨白没有血色的。

管家下意识要出口关心,又活生生忍住了,“侯爷已经去了,你现在又是演给谁看?天下这么大的地儿我管不着你跪不跪,可你别在这拦了侯爷往生的路。”

虞岁宁撑着腿颤颤地爬起来,呼吸也满腔冰凉,“我能跟着去吗?送完这一程,自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保证。”

“腿长在你身上,我不让你跪你也跪了,难不成我让你别去你就不去了吗?”

虞岁宁眼中升起一丝希冀,又听管家皱着眉头说:“旁人问起便说侯爷于你曾有恩,你只是来还他的,你不要想以他夫人自居,别脏了侯爷的轮回路。跟你扯上关系真是侯爷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才来还你的债。”

“……”虞岁宁张了张嘴,又低又哑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好”。

这丧事办得低调,可送葬的队伍还是很长,是这镇上的人听说这里头是那个为南齐镇守西南十多年的小卫侯于是都自发来送行。

小卫侯一生清正,只是可惜父母长辈都早早不在,他又没有留下妻儿子嗣,以至于若是管家一去来年清明和忌日便无人拜祭。

有人注意到了步履蹒跚跟在队伍末尾的小郎君,问他跟小卫侯是什么关系。

“小卫侯是我的恩人。”

那大嫂子点头,又问他小卫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真如传言那样面色霜冷让人一见就不敢造次。

“他啊……”那小郎君虚弱地笑了笑,“面冷心热,是这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他是我心中最好的人。”

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曾耳鬓厮磨,也见过他许许多多外人没见过的一面,可临了为他送行被问起,也只能说一句是恩人,是很好的人。

或许该庆幸是葬在荔州,这儿的消息相对闭塞,并不怎么知道小卫侯身边有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小郎君,若是在西南,岂止管家要拦他,那儿的百姓会把他打出西南,叫他这样忘恩负义居心叵测辜负将军的人永生永世不要踏入那边半步,免得脏了他们的眼,脏了将军埋骨的地。

棺椁好好地下了葬,一捧一捧的湿土覆盖在上面,一点点填平。

人死去以后要入土为安,只有生养人类的大地会毫无保留地接纳已经逝去的子民,护着他们不被风吹日晒,不被野兽吞食,新魂饮下孟婆汤,了无牵挂被地下的阴官们指引着走向新的一生,而再过一年两年肉身彻底融入大地,遗体腐化成白骨。

虞岁宁在卫均墓前长拜不起。

管家擦擦眼泪,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发怒,再去驱赶。

很久以后,虞岁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魏伯,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侯爷就拜托你了。”

管家麻木的脸做不出来什么表情,“去给你主子继续尽忠?”

“算是吧,”虞岁宁脚步顿了下,声音很轻很轻,“去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下黄泉陪他,不知道他有没有等我。”

他后半句说得太轻有些模糊,管家隐约觉得不太对,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再抬头时那到蹒跚的身影已经逐步走远了。

白色粗布衣摆上全是泥泞,不知是不是错觉,本来就娇小的身子短短几天又瘦了下去,光看他走路的背影都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倒下。

“唉——”

管家老泪纵横,暗道全是冤孽,“侯爷,我情愿您这辈子都没碰见过这个人。”

谢十七这身体只是看着脆,几天几夜不合眼外加淋了半夜的雨又跪了一整天,强撑着回去竟然也只是累得昏了一天,醒来没病,只是腿还疼。

睁眼后所有记忆慢慢回拢,这些天的浑浑噩噩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他又回到了阴暗无光泛着腐朽味道的地方,卫均死后,他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走在一年四季脾气各不相同的风里。

谢忱调他去了身侧,以后跟谢十一一样,走到哪都隐匿在暗处,在无人处静静地看着他,却无法主动开口说话。

他会看见什么?看他搬弄权术,看他指点江山,看他跟后院那些妻妾调笑逗趣,再看他转眼就变脸,应该也快成就大业了吧,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更是他不可仰望的天。

虞岁宁又闭了下眼。

原来爱上了阳光之后这么难以接受黑暗,明明他也是从无限的黑暗里走出去的。

“这把刀以后别随意拿出来。”谢十一还是那个没有表情的面瘫脸,所有情绪都靠眼睛和动作传递,“还有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是,该收起来了,主上能忍你一次不代表有下次。”

“十一,我们这一批是不是只剩下你我和十九了?”

谢十一简直跟不上他乱跳的思路,默了一下点头。

“十二十三身份暴露咬舌自尽,十四受严刑拷打而死,十五为救主上引开敌人万箭穿心,十六背叛主上尸骨无存,十八被端王枭首,谢廿在青楼被恩客活生生玩死在床上。我又会怎么死呢?我想死在白天,想见太阳。”

谢十一心头一跳,“你疯了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没什么。”虞岁宁抚摸着被谢十一放在他身侧的那把细刀,“你应该会是我们这一批中活得最久的,挺好的,十一,好好活下去。”

他把刀放到枕头底下,利落地穿好衣服和鞋,“走吧,主上身边不能没人。”

后来,皇帝寿宴那天,一向畏缩懦弱的谢锦在太后一句呵斥下吓摔了杯子,不知从什么角落冲出来两个太监以旁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直接送太后归了西。

太后捂着脖子倒下去的时候还睁着眼,一只手在空中乱抓,最后抓翻了桌案,汤汤水水瓜果点心砸了她一身。

这个把持朝政多年的女人死的时候竟然如此滑稽可笑。

谢锦离太后近,在她乱抓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眼见朝中的太后党要发怒,他直接心一横,按照卫均教他的话大声骂太后权欲熏心谎称贵妃有孕实则要瞒天过海去宫外抱养一个婴孩,简直是罪无可恕其心可诛!

而桂太后的亲侄女瑶贵妃竟然也顶着桂家人火辣辣的视线直接跪地陈冤,说太后以性命要挟逼她撒下弥天大谎,她被太后捏着七寸只好配合着做出了这等欺君罔上的事。

太医也当场号脉,哆哆嗦嗦说贵妃确实没有喜。

这一出直接就把太后的罪名给落实了,寿宴当即乱成一锅粥,各方扯着扯着甚至还骂了起来,一时间太后尊贵的凤体都没人顾得上。

谁能想到废物谢锦能有今天的举动,更狠的是他捧着传国玉玺和一枚号令定远军的护符当庭下跪,称自己无德无能多年来于政事无所建树遂自请退位,恭请贤王谢忱继任。

那天的宴会很乱,后来以谢忱召禁军强行镇压结束。

温文尔雅总是面带三分笑的贤王跨过太后尸身,同样笑着接下了谢锦手中的两样东西。

“卫均——”谢忱站在高处,睥睨乱糟糟的大殿饶有兴致地摸着那枚虎符,低叹:“本王现在倒是觉着你死的有几分可惜了。”

几分可惜,也仅此而已。

太后头上扣着的罪名足以诛桂家满门,事实上也是如此,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盛极一时的一个家族一夜之间大厦倾塌。

这偌大一个桂家,完好无缺没被牵连的也只有一个瑶贵妃。

桂家人被问斩那一日,他们都诘问她身为桂家女儿怎么能背叛家族置亲人于死地,依然光鲜亮丽的贵妃打着遮阳伞看着这些灰头土脸的阶下囚,语气轻快地回道:“我的母亲我的弟弟是怎么死的真当我不清楚吗?桂家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还是不要存在为好。各位放心,你们做下的所有见不得光的脏事我都会让它们曝在天光下,让南齐所有百姓想起桂家都会啐一口骂一声死得好。”

“你当真以为没了家族,你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

“我要什么气候?我如今大仇得报心头快意,轮得到你们来教训我?改日我一把火烧了桂家,你们在地底下可别气活过来。”

桂瑶不再跟这些人啰嗦,提着轻软裙摆松快地走出暗无天日的牢房。

她原本也没有这么恨桂家,只是谁叫她一路追查却发现当年母亲和幼弟死亡的真相,而这些人竟然还想令她为桂家去争荣宠争权势,她真是恨啊,夜夜睡在华丽的宫殿里也不得安眠,总是梦到无处伸冤的母亲弟弟,梦到他们一身血爬着向她哭。

桂家,哈,都毁灭吧,为她无辜的亲人陪葬,到地下去向他们磕头赔罪。

南齐乱了许多年的政局要有一个统一结果了。

四方相争,贤王谢忱踩着端王、怀王还有太后的尸骨上了位,除了那些根深蒂固动一发而牵全身的世家他还留了些面子,以上党羽几乎连根拔起。

那一段时间,南齐皇城几乎血流成河,菜市口腥气熏天,刽子手们一个月砍的头比得上去年一整年的数。

查的查抄的抄,空虚了多年的国库一朝充盈,可想而知这些人到底暗中敛了多少钱财。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谢忱也不日也将登基,他的确没有过多为难谢锦,他近日手段狠辣,已经有人煽动谣言说他得位不正,杀尽皇室兄弟,所以留着谢锦还有用。

谁叫谢忱江山想要,名声也想要。

莫副将也前来归顺,恭贺新帝即将继位。

小卫侯的死因对外说是太后所为,反正死无对证,两方旧时又有龃龉,太后死了还能再扯着当个好用的挡箭牌。

可无论是表面死因还是真实死因再追究都没有意义,卫均离开西南前就已经跟他们说过,只要谢忱不对谢锦赶尽杀绝,那定远军就绝不当叛军,他预知到自己回去会死,他本人倒是看的开,也用情理安抚住了跟他出生入死的这些兄弟,请他们不必为自己报仇,若是谢忱容得下他们,他们就继续为百姓效力,若是容不下,解甲归田各自散去此后再不问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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